今天，我们为什么需要现场？

一个下大雨的晚上，我们探访了吾恣室内合唱团的一场日常排练。当他们齐声开口时，倏然间，整个空间顿时被整齐的人声旋律紧紧包裹起来。而坐在角落一隅的人，只觉得身体一颤，它早于大脑，更早地接收到来自现场的感染。

点击播放音频，身临其境体验合唱团排练日常

吾恣室内合唱团的一个日常排练 / 摄影：Lin

如果说，对于台下的观众而言，现场往往意味着一次放松的身心体验；那么对于台上的表演者来说，现场又意味着什么？发展到现代，合唱可以变幻出怎样的形式，又是如何与大众产生更深刻的共鸣与联结的？

在成都，我们探访了吾恣室内合唱团与他们“在现场”的故事。

从现场到地方，

音乐为空间注入了什么?

吾恣室内合唱团成立于2014年，有一个十分偶然的开端：在一场火锅局，酒酣耳热间，几个好朋友拍手决定，“我们来成立个合唱团吧。”

这个看上去有些“随意”的开始，却为团队奠定了相对轻松的预期：非职业的定位，让他们在专业上不断精进的过程中，也能为自己卸下多余的“为了生存”的负担，因此持续保持自在与严肃并行的风格。如今的吾恣，已经演变成多元丰富，具备国际视野与专业水平的合唱团。

吾恣正在进行中的2023“世界畅游”主题巡演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这些年间，吾恣在各种现场，唱过大剧院、小舞台，唱过有草垛的户外……其间当然经历过许多掌声雷鸣的高光时刻，但对于一个合唱团的记忆而言，或许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——比如某次演出前集体的生病，或者中秋演唱间抬头无意瞥见的月亮——才是经历遗忘之后，能被真正印刻在脑海里的存在：

2018年，上海贺绿汀音乐厅。这是吾恣室内合唱团首次进入专业的大型音乐厅表演。那是一个夏天，抵达上海后，成员相继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感冒和发烧，尤其是有独唱任务在身的艺术总监苏晗，喉咙肿痛到排练时不断破音。

在上海贺绿汀音乐厅表演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表演前在房间里练声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排练时声音嘶哑、失误连连，从未有过的压力让苏晗喘不过气。但简单调整后，他只是笑了笑，环视所有团员说，“再过几十分钟就是我们大放异彩的时刻了……你们必须要相信你们身边的每位同伴，你们也必须要相信我。我准备好了，你们呢?”

真正上台时恍若梦游一般，苏晗回忆，“时间很快也很慢。一曲终了紧接着下一首，没来得及回味便匆匆开始下一首的演唱。”最后，团队每一首歌的表演都获得了始料未及的热烈掌声，甚至苏晗在排练时频频失误过的独唱部分，在舞台上也顺利完成了。

成员在上台前的彼此鼓励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2019年，日本“亚洲合唱节”。到达日本后，团员们曾来到附近一条沿路开满樱花的小河旁，席地而坐。彼时忽然有人提议说要唱歌，于是歌声开始回荡在河岸旁、大桥下。练习皮划艇的日本青年们停下了手中的船桨驻船倾听，大桥上，几个欧美的朋友也举手为他们喝彩。有成员回忆“一切美好得不太真实。”

到达日本后，演出前的排练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坐在樱花下唱歌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表演当天，在所有曲目中，《步步姣》是毫无疑问的重头戏。这首原创的川剧作品体现出淋漓尽致的当地风韵，但在表演上却十分困难：不仅声部复杂、和弦变化，也难在当配合川剧方言时，歌曲韵味的难以捉摸。

不过，当吾恣把这首用《诗经》里的选段、结合川剧的风味与唱腔、以无伴奏合唱的方式在日本东京的舞台上唱起时，“在这样的舞台上，我们能听到如此的中国传统作品，你真的不知道我们有多开心。”一个在日本留学的姑娘对吾恣这样讲。

吾恣在日本“亚洲合唱节”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2023年中秋，成都万象广场，一次在室外进行的露天表演。对于合唱来说，室外表演其实难度颇大，面对不断来去的人流，也很难把握好演出的效果。那天的正式演出前不断出现许多小波折，因音响的问题，最后临时改了曲目。

吾恣合唱团在成都万象城万象广场 / 图源成都万象城

或许这些才是一个合唱团真正的“日常”——与设备周旋、场地较量、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身体状态。“但当旋律响起的那一瞬间，之前忧虑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。”在广场上演唱《城里的月光》时，当某个抬头的一瞬间，从高楼中间，成员们发现自己也正面对着金黄硕大的月亮，“月朗星稀，天上一朵云都没有。”

 那天的月亮 / 图源成都万象城

我们对“现场”的需求，

是如何产生的？

从古希腊迄今，面对公众的现场表演形式不断衍生：戏剧、舞蹈、室内音乐、行为表演、livehouse……无论方式如何变换，“在场感”与“公共性”一直是现场的两大基本特性。演变至今，除了体现出不同时代的艺术发展阶段，现场也反映了共通于人类的、近乎永恒的群体性“在场”的需求。

公元前534年，一位叫忒斯庇斯的雅典人建议，从歌队中找出一人扮演酒神，当着众人的面表演酒神周游世界的悲剧故事。至此，戏剧艺术诞生。图为位于希腊的埃皮达夫洛斯古剧场。“这个剧场神奇之处在于，在表演区撕一张纸，在观众区最后一排也能听得清清楚楚。”/ 图源网络

对于当下而言，“现场”最大的魅力之一，还在于它是一种群体性的良善表达：当我们与周围人一起看表演、一起大合唱、一起因为某个时刻的共鸣感动到热泪盈眶时，大脑往往能够被唤起积极、安全与温暖的感觉。

在人际日趋原子化、彼此疏离的时代境况下，人们大概很难在其他场合体验到一种无关意识形态的集体感。而现场，在某种程度上，提供了这种更具包容性的、鼓励个体表达的“归属地”。

1969年，四位20岁出头的年轻人发起了伍德斯托克音乐节，约45万名观众参与了这场延续三天的盛会，这也是世界上第一场真正的“户外音乐节”。随着“二战”的结束与青年亚文化的兴起，各种形式的音乐表演在相对开放包容的社会氛围里不断兴盛。 /  图源网络

在所有的“现场”形式中，合唱可以说是其中最古老的之一。合唱最初的起源与祭祀活动相关，而发展到近现代，虽传统形式仍被沿用，但新颖的样式亦层出不穷。对于当今的合唱团体而言，已相当程度剥离了宗教等意识形态功能，更呼应着于人们对于自由创作和自我表达的诉求。

南非斯泰伦博斯大学合唱团，擅长在歌曲中融入非洲民族元素，关注音乐本身的戏剧性。其改编的南非传统民歌作品《Aferican Medley》，将带有浓重民族性的舞蹈动作编入合唱，带来了非常有效的画面冲击。 / 图源网络

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，凭借2016年发布的《张士超你昨天晚上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？》《感觉身体被掏空》获得关注；如今，依然以多样的原创合唱作品及充满特色的表达方式吸粉无数。 / 图源网络

演变至今，合唱已经演变成为一种可能的、具有高参与度的大众艺术形式。对于普通公众而言，当欣赏一场音乐表演的时候，只要是遇到熟悉的歌，便能够轻松引发起一次集体的大合唱。在台上台下的合唱互动中，往往能引发参与者强烈的共鸣：甚至无需思考，鸡皮疙瘩和突如其来的眼泪就能说明一切。

在吾恣的现场中，便常常能引发和观众一起的集体性大合唱。

使得“大合唱”发生的重要原因之一，来自他们的选曲：吾恣根据不同乐曲形式展开过各类表演，而围绕经典流行乐的曲目选择则是其保留的一大传统：《听海》、《我只在乎你》、《夜空中最亮的星》……当熟悉的旋律响起，相比其他，这样的歌曲对于大多听众来说都更“合唱”友好。

在吾恣名为《爱情絮语》的音乐会中，最后一部分是保留的与观众一起的“千人大合唱”，全场观众亮起手中的星星灯，让现场置身一片星海。 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为了延续“大合唱”带来的共鸣与感动，吾恣还持续进行着“聚声行动”。发起于2019年冬天，这是一项面向大众的合唱工作坊，旨在通过帮助参与者进行系统的音乐排练，完成对一首曲目的合唱表演。

在“聚声行动”中，“在一起”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：每个排练日，参与者从城市的不同方向而来，聚在一起，只为歌唱。吾恣成员苏晗和邓东伟作为老师，为大家量身定制适合初学者合唱的曲谱。每一次课上，都会先从最基础的基准、节奏、咬字练起，逐渐过度到歌曲情感处理、男女和声等种技巧，层层递进。

聚声行动的第15期主题为“出道之日”，在对曲目完成的基础上，这场工作坊还帮助大家进行录音与视频拍摄，最终呈现出一支MV成品作品。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由“聚声行动”，吾恣还衍生出了两个女声团队。“在之前的聚声行动中，很多女性听众都非常积极，她们都很希望能成立一个女团，并表示自己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来完成这件事。”

今年夏天，以《Dear Us，亲爱的我们》为主题，在成都城市音乐厅，吾恣女声室内合唱团进行了自己的第一次正式表演。和男团成员一样，女团成员们也有着不同的职业和身份。现场演出时，无关年龄、身材与样貌，从每个人的状态，以及她们眼里兴奋与感动的闪烁里，都能看到属于女性不同的美。

吾恣女声室内合唱团的第一场演出 / 图源吾恣听众Amanda

“把一切留在眼睛里，

就足够了”

从2019年至今，托马斯一共看过7场吾恣室内合唱团的演出，但没有拍过一张照片。“我更愿意把一切都真实地留在自己眼睛里。”

2019年圣诞，成都来福士巴蜀馆，托马斯第一次看了吾恣的演出。演出场馆面积不大，因此观众和表演者的距离可以倏然间被拉得很近很近，“听他们唱歌，和那么多人在一起，会得到一些力量。”作为金融从业者，托马斯日常的工作节奏十分紧张，听一个现场，之于他是一种“生活的出口”。

面对现代生活的压力，按摩、运动、看现场……都可以成为忘记工作、“进入生活”的一种方式。在一次主题为“春日客厅”的表演中，当吾恣团队成员与观众席地而坐围在一起，见他们穿着厚厚的毛绒袜子，坐在地毯上，托马斯回忆，“特别温暖，就像和老朋友见面聊天一样。”

在成员家中的客厅排练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在吾恣一场名为《一封从霓虹国到芙蓉城DE情书》的表演中，听众张荣仔细观察身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，看有的手牵孩子，有的手捧鲜花，或者干干脆脆只带一副耳朵。他还看到一个小男孩环抱一大捧百合，热烈又踌躇，身边的妈妈鼓励他，“一会儿结束后你自己去献花哈。”

《一封从霓虹国到芙蓉城DE情书》 / 图源吾恣室内合唱团

从那天演出的第一句开始，张荣形容“就像有人从脖子后面给你塞了一块碎冰，呲溜一下滑到后颈、后背，鸡皮疙瘩炸起。”合唱团开口的第一瞬间，永远是最令人震颤的：当从候场的静默到第一个音符流出，当纯人声氛围环绕身边，因每次场域和状态的不同，那一刻都会显得尤为庄重，充满仪式感。

Amanda也是吾恣听众，她是一个热衷到“现场”的女生。因一次去剧院现场看的《白夜行》，她对表演现场的形式萌生兴趣，开始频繁寻找各种形式的现场：剧院的、露天室外的，某个小酒馆或者咖啡店的表演……因这些现场，她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和团体。

Amanda记录下的各种现场 / 图源Amanda

因对现场的热爱，Amanda还发起了一个名为“请陌生人听音乐会”的计划，邀请任何对现场有兴趣的朋友参加。今年5.20前夕，Amanda还参加了吾恣一次演唱《亲密爱人》的聚声行动。对她来说，这是一场特殊的音乐会，特殊之处并不是在于听，而是在“唱”。那天，100个人到场，一起演绎了这首充满爱意的歌。

《亲密爱人》现场 / 图源Amanda

台上台下的人、空间与环境、鼓掌的声音、流泪的声音……所有这些的元素，组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“现场”。对于吾恣成员来说，每个现场都是无法复制，也不可替代，这源于每一场的观众与大家的情绪的独一无二，“我们越来越发现，在表演的时候，自己和观众的情绪是可以彼此影响的，有时候如果唱有一点忧伤的歌曲，甚至能听到下面有抽泣的声音。”

在心理学的意义上，“共情”是一种体验别人内心世界的能力，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他人的情绪、促进亲社会行为的产生。由现场引发的共情，让观众感受归属与美好的同时，也会让表演者们更加专注于自我的表达，就像吾恣每一次经历的那样，“那一瞬间，我会觉得自己跟整个现场、观众和音乐都融为一体。”

主编：牧之

副主编：忧忧

编辑：Lin

撰稿：Lin

校对：小徐

设计：Lin

摄影：详见图注